顾老二创业记
高明
顾老二本是有正名的,可他的正名除了户口本、身份证、上报资料、签名等等场合能够派上用场外,其余时间连个标点符号都不如。方圆村子的乡里乡党不喊他的正名,总是说顾老二长顾老二短,人家顾老二咋成了村子周围乡党们口边的烟袋锅子一样,有空了就扎在嘴上,吧嗒吧嗒地抽几口,然后吐出一串串刺鼻的烟雾。在乡党们眼里,说起这顾老二就跟这旱烟沫儿一样,是有滋有味的。顾老二周围的常打交道的关系户客户,客气点的叫顾老板,熟悉的关系铁的就喊顾老二。顾老二也被喊习惯了,也接受了这方水土培育出来的乡党们的倔劲。他现在是旭日包装材料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不过大多数时候大家伙还是喊他“顾老二”。
其实,不用说,顾老二这名字是有些来历的。关中人弄事,是讲究刨根问底的,一件事不弄个底朝天,是不肯撒手回家抱老婆睡觉的。他们的倔劲上来了,不要说是九头牛,你就是开着坦克也是拉不回来的,那怕让坦克压碎了扬了灰冒了烟,死倔死倔的脾性是改不了的。
顾老二的爷爷就是这么个脾气,也跟着这个瞎瞎脾气吃了亏,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顾老二的爷爷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上吊死的。眼看着要让自己亲手置办下的家当,全部要上交入初级社了,老汉实在想不通,也怕工作组的人找他的麻烦,于是揣着“我是自个置办下的家当,我一没偷二没抢,你们还有天理没有”的最后诘问匆匆结束了他六十五岁的生命。打此,花城人没有不佩服老汉的。老汉一辈子辛辛苦苦创下的大部分家业最终都入了初级社,最后归了生产队。因为顾老二的爷爷曾经是他们那个家族里的老二,后来上吊死了,人都说顾老二怎么了怎么了,不提他的正名,单说那老汉是真正的老汉,那老汉倔着呢,他就吃了这个瞎瞎脾气的亏了。现在的顾老板顾董事长,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自己就张罗着扑腾着生意。村里人看他整天夹着个破自行车走村串户,卖塑料收废铜烂铁旧报纸,成天不沾屋地折腾,就说该不会又是个顾老二吧。正好,顾老板上头有个哥哥,排行老二,于是村里人慢慢地都喊他顾老二了。
初试牛刀
顾老二迷上了做生意。他夹着破自行车串村入户的时候,许多人投来的多是不屑的目光。加之那时候花城人还不信,离开了脚下的黄土窝窝,你顾老二还能弄成别的事情,还能成什么气候。
顾老二闷声不响,把自己用破自行车弄回来的废旧玩意交到花城供销社的废品回收门市部,又从街上的百货批发部弄回来一些梳子、顶针、裤扣、别针、拉链、袜子、松紧、塑料刷子等等针头线脑,来来回回地滚着雪球。慢慢地雪球滚得有点大了,自行车满足不了他的运输需要了,他就换上了毛驴车。关中毛驴多,除了耕田种地,还能跑腿赶路。于是,顾老二就从经纪杨定娃手上拉回了这个不高不低、不大不小、不肥不瘦的毛驴。当时的价钱不多不少,整整五百块。
当顾老二把驴拉回花城的时候,花城人正在南墙旮旯谝闲传说故经。见顾老二拉了毛驴回来,走到人堆跟前了,就都停住了正谝的话头头,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那黑白相间的毛驴身上。关中的毛驴,都是一个式子,浑身黑不溜秋的,肚子底下眼圈周围却都有些白,尤其肚子底下的白最是显眼,所以当地人形容一类的人或事物总爱说“黑驴白肚子—— 一溜子货”。这成了关中民间的歇后语。虽然这语言上不了大的台面,但花城人觉着却分外地亲切,犹如娃娃是自家的好,老婆是别人的亲一样。
等顾老二拉着毛驴走开回家了,人堆里就又泛起了新的关于顾老二的话题了。
顾老二才不管这些人茶余饭后,冬天南墙旮旯,夏天凉树底下,有空就东家长西家短天之南海之北有一折没一折地梦幻神游了。
写到这里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话,他说他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顾老二正是这样类似的人,他是把别人谝闲传说故经的时间都用在了做生意上。
就这样三年五载,顾老二风里来雨里去,早上出门不见红,晚上回家黑漆漆,鞋不知道跑破了多少双,话不知道说了多少箩筐,路不知道走了多少九曲十八弯,村不知道转了多少个来回,终于完成了他的原始积累。
鸟枪换炮
生意人跑惯了,在家里是呆不住的。顾老二越跑眼界越开阔,花城呢,这方当地人眼中的风水宝地可怎么也拴不住顾老二野着了的心。
说花城是风水宝地也并非言过其实。花城位于关中平原北部,铁镰山南麓。北依铁镰,南眺西岳,东观黄河,西临洛水,土地肥沃,人杰地灵,物阜民丰,风调雨顺。顾老二连年在外奔波,一颗心慢慢地越来越是膨胀了起来,如充着气的气球。只要梦想不曾破灭,生意的气球就会相当地引人注目。顾老二着实是有着一番梦想的。只是他的梦想被他家乡那帮子只知道冬嗮暖暖,夏纳阴凉的乡党们,当成了闲传一样地谝着。可他们并不知道顾老二真正的想法。
顾老二懂事以后知道了爷爷曾经的往事,也非常难过。可谁叫爷爷偏偏生不逢时呢。爷爷靠辛勤劳动置办下来的家当却说充公就充了公,让倔劲十足的爷爷上了吊归了天。其实,如果按照如今的时代来说,那些顾二爷亲手置办下来的家当,是勤劳致富的结果,现在不但不会随随便便那样被充公,还会得到有效保护。顾二爷应该算是勤劳致富的典型。但在那个时代,顾二爷积攒下来的不是财富,而是刺心的伤痛。就冲着这一点,如今顾老二都要甩起胳膊挽起袖子,好好把日子扎扎实实地过起来。让乡里乡党们看看,他们顾家还是顾家,他们顾家还是有能耐的。所以爷爷临走时的那句“我是自个亲手置办下的家当,我一没偷二没抢”的余音始终绕在顾老二的耳畔。
顾老二做生意始终坚持一不偷二不抢,光明正大,公平合理,因而他才越走越远。顾老二不但这样坚守着这一条,还遵循着一个更高台阶上的东西,他的生意经中,这应该是最富有特色的感悟和信条吧。大家可能忘了,早些年顾老二卖百货时,带着松紧。这松紧是农村人做鞋、做衬衣少不了的物料。松紧鞋上用的是宽松紧,片状的;衬衣上用的是圆松紧,细长的。顾老二在松紧上体味出来的东西,实在是商学院的教授们课堂上讲授不出来的。顾老二说,这松紧最大的好处就在于能松也能紧,因为能松能紧,所以才有了大的用场,人们才离不了它,才需要它。当然能松点的时候尽量松点,别紧得隔扎扎的让人不够用。所以量松紧的时候,全在量的人的手劲上,手指上拿捏的力度、松紧、快慢,都大有关系。这一松一紧间,良心彰显无遗,宁可多给几厘米,不可少裁半公分。多一点无益,少一点不够用,岂不让人干着急。一松一紧间,做人经商的境界全出。其实这个时候,尺子只是一个工具了,良心才是真正的尺子。这个文化程度不高的顾老二能从实际中弄出这么一套学问来,端的是让人刮目。所以他进那个村,生意特别好,大姑娘小媳妇老婶婶都抢着买他的百货,让他很快地完成了原始积累。
当顾老二开着手扶拖拉机回到花城的时候,那帮子闲汉依然在老地方谝着故经磨着牙,抽着旱烟玩“跳井”“狼吃娃”(关中民间游戏)。一伙人听着拖拉机的轰鸣声,个个便伸长了耳朵,睁大了眼睛,盯着这个一天两头见不着的花城的“怪人”,心里翻腾着别样的滋味。而开着拖拉机的顾老二呢,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把机子开到大家伙扎堆的地方停了下来,择下了档,减小了油门,踩上了刹车,但没有熄火。拖拉机懂事似的按照顾老二锁定的油门通通着。那通通的声音不大不小,不急不躁,如吃饱了奶,瞅着外面世界的婴儿,不时发出惬意的呢喃。
顾老二走到大伙中间,用还算不太脏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了带屁股的香烟来,一个一个地散着,一根一根地发着,接烟的人面带不同的色彩都接住了顾老二递上来的纸烟。爱开玩笑的虎娃说,哎呀,顾二叔,几天不见你的嘴都啃上带沟子的香烟了,还开着冒烟的铁家伙,我们就是脱了鞋怕撵都撵不上你了。虎娃爱开玩笑,说的是他自个儿的感觉和心里话。不料一个没有注意的“我们”让人群中背后经常乱嘈嘈的几个,脸上挂上了不易觉察的神情。顾老二说,没有啥,胡成哩,还多仰仗乡里乡亲的帮忙和支持。顾老二说的不是客套话,是真心实意的掏心窝子话。他不在家的时候,王鹏给他大拉过水,对栓帮他大推过车,春玲给他妈送过菜,谋儿哥给他家的麦地锄过草,忠林给他家掰过玉米,俊生爷给他家弟弟说过媒。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刻在了顾老二的心底,他从心底里永远记着这些朴实、可亲可敬的乡党们,他们就是他精神的支柱和依托。这辈子不管走到哪,也不管将来生意能不能做成,能不能做大,也不管做多大,他就信奉着再甜不过家乡水,再美莫过故乡人这一信条,处处都想着有机会怎样去报答人家,即便没有报答的机会,他也永远记着乡亲们的好,绝不念及他们的任何故尖(不好的倾向或者言行)。所以每次听着熟悉的旋律,那首《父老乡亲》就在他的心底无限地放大着,激起他不尽的感念。这个时候,他会选择在无人的角落一个人任泪水尽情地流淌。
散了烟,打完招呼,顾老二又该忙自己的事情了。他走到拖拉机跟前,上了车,挂上档,加了油门,放了离合,松开刹车,捏了拨叉,拖拉机便拐向他家的方向而去。
人群中,慢慢地有人散去,有人又谝,也有人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的样子,以前的热烈气氛似乎因了顾老二的出现,刮了风,降了温,撤了火,下了雨。当夕阳洒尽最后一丝余晖,悄悄地钻入大山的怀抱之中的时候,闲谝的人们,也带着最后的余兴,抬起身,拍了拍屁股上面的土,也鸟儿一样回了各自的窝。
松紧间的学问
顾老二凭着自己的憨厚、朴实、不欺不瞒、公平合理、辛勤劳动终于置办下了属于自己的家当―――崭新的拖拉机。顾老二买拖拉机时就叨咕着后边该干点啥,怎样去做一天天不太好做的生意了。现在的生意手稠的很,你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你准备搭实家伙去干的,别人已经干上了;你说不行了咱干没人能看上的生意,却已有人捷足先登了。自从那年上面砸三铁,下面的生意是黄鼠狼的后代一代不如一代了。那批人可不是个小数目,更不敢小瞧。他们不但手头有货(拿着买断了的钱),他们还有头脑,更重要的是,他们原先的关系网已经建立了起来,做起事来顺风顺水,有基础、有路子、有人脉,这是单靠实诚和辛勤所不能完成的。顾老二感觉就是这样。顾老二一不怕苦二不怕累,走街串巷进村入户惯了就开着自己的手扶车专心一意地收起了破烂。破纸箱、旧书烂报、废铜烂铁破铝,塑料鞋底红花烂套子(用旧的棉絮)酒瓶子烂玻璃,能变钱的玩意儿都收。早上起来,他吃着媳妇月红给他煮的馍块,喝着碗里不稀不稠的热的调和汤,心里舒坦地仿佛三月的朝阳照在了他的额头上。吃罢饭,撂下碗,抽根带屁股的纸烟,顾老二心满意足地在院子中间转圈圈。看看院里堆放的破烂,瞅瞅停放着的拖拉机,望望树上停着的燕子,抬头看着晨光中飘过的一缕炊烟,他不由兴奋地加快了出征的步伐。月红递上灌满开水的军用水壶和装着烙馍的布包包,顾老二深情地瞅了一眼微微发了福的老婆,不由有些不舍地悄悄走过去摇着了拖拉机。
看过电视电影《高兴》的读者,应该知道顾老二此刻脸上的表情,他和刘高兴蹬上三轮车上街时脸上的表情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因为他和刘高兴一样,是一样的破烂王,不同的是刘高兴进了城,城里破烂多;他呢,在农村,破烂少,生意当然也一般般了。
那天顾老二忙活了一天,到下午五点多的光景,才把半车破烂弄到了花城街南头的废品收购站。原来合作社的收购门市部,因为供销社生意不景气慢慢取消了。南街的私人收购站理所当然地取而代之了。顾老二正准备分样交售过称呢,收购站老板的后面跟出来了一位眉清目秀的和顾老二年龄不差上下的中年妇女。这女人,打扮合体,面容端庄,轮廓明晰,腰直眼亮,一直跟到了顾老二交售破烂的磅秤边。收购站老板说,老顾,大老板来了,今天算你有福,瓶酒瓶子一个涨了二分,纸板一斤涨了一毛,旧书烂报涨了两毛钱,你今天可沾光了。顾老二听了,高兴地说,哎呀,真不知道呢,变价了也提前不知道,是这,还是按涨价前的老价钱清数过秤吧,明天咱再按新价结账。收购站给经常来交破烂的都事先公布一个价格,然后再由下乡收购的这些人压低点价去乡下收。顾老二每次去乡下收破烂,回来都是满车的货,不曾想今天涨价了,倒只弄回来半车货,这个他并不会不高兴。因为他是按事先公布的价收回的,即使涨了价,自己能多沾多少光呢,乡下的乡亲们可不容易呢,他们今天要少卖多少呢?再说了自己现在日子还过得去,少收入点没什么,乡亲们少卖了钱,明天就得多掏一袋盐钱。收购站老板见顾老二没有接涨价这茬,大老板也在呢,关系也多年了,干脆就说,行了,顾老板,一会我给你一包好烟,带屁股的,这你该不会拒绝了吧。顾老二笑了笑,那行,下次给我我可不要了,无功受的哪门子禄呢。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收购站老板也跟着笑了一通。打扮得体的中年妇女一直一声不吭地站在两米之外的地方听着二人的对话,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待顾老二交了破破烂烂,古董玩意,告别了收购站老板,说一会去街上吃碗臊子面再回家去,就开上拖拉机走了。
顾老板走后,中年妇女告别收购站老板,说自己累了想早一点去街东头的红星旅社去休息。收购站老板客气地将中年妇女送出了大门。
中年妇女上了街,并没有直接去街东头的红星旅社,而是直接去了街西头的清香扯面馆。清香扯面馆的扯面非常有特色,一薄、二劲、三光、四长、五有味、六够量。凭着这六大特色,花城方方圆圆来来往往的人都喜欢去清香扯面馆。或品尝、或充饥、或宴友请客、或过瘾解馋,形形色色爱吃面的人都往清香扯面馆赶。所以中年妇女,这个花城的常客,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已断定顾老二是去了清香扯面馆咥哨子面充饥去了。远远地她就看到熟悉的拖拉机停放在扯面馆的门前。进了门,一瞅,刚才憨厚的面庞立即扑入了她的眼帘,这才是自己愿意长期打交道的生意人啊!
走到顾老二吃饭的桌子边,正大口大口咥面的顾老二根本没有觉察到什么。中年妇女一声不响地静静地看着顾老二咥面的解馋样,悄悄地想笑,但是终于忍住了。顾老二依旧旁若无人地解着馋,充着饥。就在他停下吃面,端起汤碗喝汤的刹那,才感觉来一丝异样来。一抬头,刚才在收购站打扮合体的中年妇女已经站在他的对面不知道多久了。
顾老二慌忙要站起来,想示意中年妇女坐下,中年妇女却先用手势止住了他,随即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顾老二摸不着头脑,一边傻笑一边叫道,老板,再来一大碗哨子扯面。中年妇女这才开了腔。你累了一天,赶快吃吧,我刚才已经来这里吃过了。饭馆老板娘眼尖,刚才中年妇女一进门,她一眼就认出了她是吃过了饭的老顾客。她吃过了饭,又折回饭馆干什么来呢,老板娘的疑问布满了她圆圆而不臃肿的脸蛋。
顾老二只能继续先吃着面,不时想想这个中年妇女找到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呢?待顾老二吃完了扯面,喝净了汤,擦了嘴,中年妇女才不紧不慢地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中年妇女也是做生意的,南街收购站的货就是给她收购的,刚才顾老二只顾了交货,没大听清楚收购站老板说的大老板来了,还以为开自己的玩笑呢。
中年妇女说刚才要给你涨价,你为啥推三阻四不让涨呢。顾老二如实说,多少家今天都少卖了多少袋盐钱,自己不能多卖了能心安理得吗?中年妇女说难道你还嫌钱扎手吗?我只拿实实在在该拿的,咱不能过后让人指脊背。走村串户的谁认识谁呀?哎,经常去呢,人熟的跟鬼一样,哄得了谁,方方圆圆都是老熟人了,哄了他们,自己回家睡不着觉的。为什么你交的纸板烂箱子都干干的,我收到的货却经常有些潮潮的。说不准给你送货的时候淋了雨。一连几十天花城都滴雨未见,为何独独南街落了雨。顾老二这才知道南街收购站老板玩的渠渠道道,于是有些尴尬憨憨地笑了笑,说,你问的好,生意人没有一个憨憨,不过就看谁实在点,谁长远的点;谁实在,人家多跑两回,谁滑的太了,一回就把人家送了。看起来当下吃点亏,以后有的是机会;以后有了机会,不等于是占了便宜了吗;没了机会,等于没有了抱窝的母鸡,能指望上什么蛋呢。当然人的良心就是一把尺子,一杆秤。接着说了自己卖松紧悟出来的曲曲弯弯。惹得中年妇女不住地点头,不住地投来赏识、相见恨晚的目光。直到顾老二说完最后一句话,中年妇女伸出了她那白皙的大拇指来。二人接着谝了起来。
谝着谝着,顾老二才知道南街收购站的老板,刚才啤酒瓶子一个压了他三分,中年妇女新给的价涨了五分;纸板一斤低开了一毛,新价应该是涨两毛;旧书烂报一斤少出了三毛,新价应该是涨五毛。听着最新的价格,顾老二只是唉了一声。中年妇女问你唉什么,是不是后悔什么了?顾老二说,唉,人家古代的商人都比咱现在有的人强,不信你看看人家电视剧,那都上了屏幕了。人最起码的东西还是应该具有一点的,不然钻入钱眼眼了,有了钱顶个屁用。有的人有了钱回到村子还是没人搭理,有的人没有钱不一样活的有滋有味吗。有钱人有几种几样的有钱人,各有各的活法路数;没钱人也一样,各有各的弄法活法。别指望有钱人都一个德行,也甭想没钱人一个心态。中年妇女再次颔首微笑起来,想不到这个收破烂的顾老二,竟然有这么一番不同寻常的见解。
就这样,顾老二搭上了中年妇女这个更大更快的商业列车,开拓着他在花城的新天地。
风生水起
一年后,顾老二在花城的破烂生意一天天开始接竹竿的时候,有人说,是顾老二夺走了南街收购站的老客户,是顾老二用了什么手段。顾老二阴着呢,顾老二看不出来呀,顾老二本事大着呢,反正说什么的都有。而南街收购站的老板私下曾说,不能怪人家顾老二,顾老二人没麻哒,是他自己把客户送给顾老二的,不是顾老二击败了他,是他自己倒在了自己贪婪的枪口下。可惜,收购站老板是明白过来了,但这并没有扭转局面的任何迹象。也是从这以后,收购站老板不再象当年那样看着顾老二了。当年那个灰头土脸,一脸憨气的乡下人,如今在他的心里一下子鲜活了过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吃得苦中苦,方得甜中甜。顾老二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心眼不坏,做事实诚,一般人认为这也许就是他全部的成功之道吧,其实更深层次的经营思想,别人是看不出来的。也是打这儿以后,收购站老板并不嫉恨顾老二,还亲自跑去跟顾老二谈生意,业务上的联系也并未间断。以前顾老二给南街收货,现在南街成了顾老二的一个收购点。顾老二的大本营安顿在了街东头货场北边的一处闲置场地。他在那里盖了三间简易房,一间住人,一间做饭,一间做办公用,院子有八九分大,收来的酒瓶子,烂铁废铜破铝都分开堆放在院子里,裸露着。唯独纸箱子、烂书废报之类,顾老二及时把收到的都分类打成捆,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石棉瓦棚棚底下。
交货的车多,拉货的车自然也不少。顾老二这阵子把花城周围的废品回收生意都拉了过来。用生意兴隆来形容,再恰当不过。可周围的人不这么说。他们说,你看这交货的拉货的一个接一个,这个没走利索,那个就来了;那个来了,这个还没走零干,就像狗撵兔一样。乖乖,顾老二的生意就像关中的细狗进了沙苑枣林,一会逮一个,一会逮一个,这样的生意不火都不成。
顾老二在街东头的生意一天天势不可挡的时候,腰包也一天天鼓了起来。有人看顾老二有了钱,就给顾老二推荐街上的地方,让顾老二置办下来。顾老二一思量,也对,这样以后也好发展。
于是不到一个月,街西头秦鸿楼西边近一亩的院子连同门面房,都归于顾老二名下。
再一个月,顾老二在秦鸿楼摆满了酒席,庆祝乔迁。顾老二的老婆月红脸上荡漾着最舒展的幸福。顾老二村里的乡党们,王鹏、对栓、春玲、谋儿哥、虎娃、忠林、俊生爷他们都来了,那些南墙底下常常谝闲传的嗮暖暖的也都来了。吃过排场的喜宴,他们到顾老二置办下来的院子转了去。俊生爷说,好娃哩,你比你爷有福啊!你爷一辈子置办下来的家当都入了社踢踏光了,还是现在的世事好啊!顾老二笑着说,那是那是。最后顾老二让车把乡亲们又送回了花城。
顾老二虽然在街上有了自己的地方,生意也忙,但他时常也会回去看看的,或者取个东西什么的。花城依然是他的根呀!
等到顾老二再回到花城的时候,老地方谝闲传的人们都投来了不一样的目光。顾老二还是他过去的顾老二,依然不紧不慢地停下来,走上前去一一问好,发着带屁股的纸烟……那些目光,只有顾老二能感觉到,体味出,也只有顾老二能从中寻找到那些变化了的目光……
火从天降
春节前,顾老二的生意也最忙活。关中人一进入腊月,就开始收拾院子,打扫屋子,收拾那些平时没处理了的破烂玩意,该扔的扔,能变两个钱的则留着,可留着老感觉这玩意放哪都碍眼,放哪心里都木乱的很,还是赶快处理干净了零干。能变钱的烂肠之物倒腾干净了,关中人才能过一个好年。
于是巷头街尾,只要听到收破烂的“废铜烂铁旧报纸,啤酒瓶子纸箱子,还有红花烂套子,不用碍眼的古董摊稀,都收喽”这长长的吆喝声,人们就不约而同地从门缝探出了脑袋,叫一声,收破烂的,一会过来。收破烂的看到脑袋,就知道是哪一家了。
走街串巷的破烂人收的多,顾老二场子收的就多,于是天天跟过皇会一样,人来人往,车来车去。
等到腊月二十五以后,顾老二本来调出去的几车货,因为下了雪,路滑,就没有弄出去窝在了场子里。顾老二想,等年开了再调吧,多放几天没有什么。这几车货年前收来的纸箱旧书烂报居多,体积庞大,石棉瓦棚棚底下堆满了,就露天地堆到了院子里。顾老二用塑料纸盖上,又用木棍砖块一一压实了边边角角,这才放心地去置办年货,准备过年呀。
正月十五是传统的元宵佳节,这一天花城人也是喜气洋洋欢乐开怀。白天踩完了高跷、打完了社火、舞完了狮子,晚上还要放火观灯。
就在放火观灯进行到高潮的时候,人们突然发现街东头浓烟滚滚、烈焰熊熊。顾老二也正在看热闹,突然他一扭头,发现那个位置,怎么离自己那个地方那样近呢,不好,他立马先向收购场地跑去。
等顾老二紧赶慢赶赶到场子的时候,那火已失去了控制,就是119来了,县城到花城的距离,也是白搭。只能眼睁睁看着、等着,看着等着一堆堆燃尽燃不尽的灰烬了……
另谋出路
当和顾老二合作的中年妇女知道了这一不幸的消息的时候,中年妇女一个劲儿地自责,春节前咋不下狠心全部调走呢,春节前咋不狠心全部拉走呢。
十五刚过,中年妇女就急匆匆地赶往花城,看望安慰顾老二来了。顾老二说,想不到的事,真的想不到的啊!中年妇女问失火的原因弄清楚了没有。顾老二说原因已经不重要了,怎样都是这个结果了,有啥子用。就是弄清楚是被孔明灯引燃的、放火落下的火星引燃的或者不管是什么原因着火的,又没一点线索和办法,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不如不想,还是另谋出路要紧。
中年妇女听着不由又一次投来更加信任的目光,当她的目光和顾老二的目光在半路相撞的瞬间,中年妇女感觉到顾老二更加成熟坚毅的目光。从这目光中,中年妇女读到了一个更加高远豁达的胸怀,是啊,失败并不可怕,只要依然有梦想,有追求,一切都会是崭新的,能从头再来一切就皆有可能。
看到顾老二并没有被一场大火夺去主心骨,而是更加坚定的信念,支撑着他期待一个更加灿烂的黎明。中年妇女,这个和顾老二一起并肩合作过的伙伴,此时也激动了起来,她挪到顾老二的身边,伸出那白皙的女人特有的手,向顾老二表示着最坚决的支持。顾老二呢看到这一双柔软、白皙、而又不容置疑充满力量的手,犹豫了几秒,便伸出了自己有些粗糙的大手。一双见证过友谊的手,对比分明的手,此时此刻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并随着目光最后的交流,不约而同有力地上下晃动了起来。
又落窠臼
顾老二和中年妇女握罢手,中年妇女要给顾老二提供经济支持,而顾老二呢表示感谢后声言暂时不需要,说有羊还怕吆不到山里。中年妇女笑了笑,也只好暂且做罢,告了别后回去忙自己的一摊子事了。
顾老二考虑,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消费也高了起来,应该在消费品方面多考虑谋划。现在人有没有钱,日子都不随便胡凑和了。特别是年轻人花钱都不知道心疼,一个比一个大方,消费能力那是没得说,即便是经历过困难日子的老人,现在也一天天想开了,在吃吃喝喝上还是挺舍得的。最后他的一门心思放在了蔬菜水果等鲜活食品经营上。
说干就干。顾老二在自家的门面上开起了蔬菜水果超市。前面已经说过,顾老二买的是秦鸿楼西边的院子,而花城人多年习惯了去街东头买蔬菜水果。可以说街东头才是花城人心目中的蔬菜市场,而顾老二的超市在街西头,虽然少了一点点房租(其实只是少掏了一点),却不占了地利的优势,加之他对新鲜菜果的保存一窍不通,很快便出现了滞销腐烂、不景气的局面。顾客越是少,他进货越慢;进货越慢,蔬菜水果越不新鲜;越不新鲜,顾客越是少。这样恶性循环了不到两个月,超市便以关门大吉而宣告结束。
晚上,顾老二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里,静静地思考着。他终于明白,破烂不是新鲜蔬菜水果,破烂不怕风吹雨打,而菜果的新鲜程度很难持久保存,自己以前经营的都是耐存耐放不变质不腐烂的东西,看似破烂其实最省心省力,果菜看似光鲜却不易保存,容易变质变坏。这时他突然想起老人们说过的一句话,丑妻家中宝,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的老婆即便是再普通,也比那些衣着光鲜,家中留不住的女人强百倍。顾老二一个人就这样想着想着。最终他认为,自己这次的失败,是对市场的不了解和对经营种类的分析不到位所致的。现在他明白,应该尽快找到新的创业的项目和途径,不然,人不可一日无事,混日子能混到什么时候呢。抽完手中的烟,顾老二就钻入了被窝。
一个新的梦想已在他的脑海酝酿着。
东山再起
第二天早上,顾老二比往常早起了近两个小时。他要去寻找新的希望,开始新的奋斗。他好像上足了发条的时钟,一刻不停地在为新的蓝图准备着,规划着、努力着。他决定离开花城一段时间,去考察新的项目,开始新的征程。
这次,顾老二一出去就是个半来月。在中年妇女那个长期的生意伙伴的帮助下,顾老二终于理出了一条头绪,完成了新项目的构思和规划。一切从零开始。
回到花城,顾老二立即着手准备着新的规划的实施。他这次筹备的是包装材料的生产和销售。花城地处关中平原一带,周围以生产各种水果、蔬菜、粮食作物为主。尤以黄花菜、冬枣、花生、最为著名,号称“108”。每年外来客商络绎不绝,生意相当地红火。顾老二看到外来客商每年收购水果等等,都要用到大量的包装材料,而当地的包装材料市场,外来产品不在少数,何不就近生产,减少费用,主动争取市场呢。
正在他准备着投资的时候,花城乃至整个周围各地都在做招商引资工作,这下子,顾老二才真正感觉到什么是天作之合了。刚刚瞌睡了正好来了个枕头,刚刚饿了就有个现成的夹肉烧饼,何不顺势而上,大干一场呢。
他马上给中年妇女打了电话,中年妇女听了非常高兴,嘱托他这次一定要高起点,好好把握住机遇。
于是顾老二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新项目的运作。这次他敏锐地抓住了机遇,瞅准了市场,以自己宽阔的胸怀,重新扬帆起航。
半个月后,顾老二在镇政府的支持下,租来了十亩大的场地。
三个月后购回的生产设备,安装调试完成。他听从中年妇女的建议,招聘来了专业技术人员、招聘来了管理人员、招聘来了一线的生产工人。
一个崭新的现代化的包装材料企业,绽放在花城的白云蓝天之下。她犹如一轮旭日,不断释放着自身的光芒和热量,谱写着新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