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读
李俊虎
一
“林儿,快起床了,到上学的时间了……”
看着床上睡意正浓的儿子,莲婶耐心地轻声唤着。桌上的饭菜还在冒着热气,一旁的闹钟却已尽职尽责地响了起来。待她手忙脚乱地将闹钟关掉时,床上的儿子却又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林儿,快起床了,再晚就要迟到了……”
莲婶已经不知这是第几次重复这样的话语了,声音越来越急促。眼看着闹钟不紧不慢地快要走到正点时,儿子才睡意犹未尽地从床上爬起。
这边,莲婶急促促地将浸湿的热毛巾递到儿子手中,那边又拿起筷子将碗中的稀饭搅了搅,顺手摸了下碗沿,不怎么烫,儿子喝时刚好。等儿子坐在桌旁吃起早饭时,她又顺手将书包放在了儿子身边。
心满心足地看着儿子吃完,又殷勤地将儿子送到门口,莲婶才不舍地回到房里收拾起来,心里却暗自盘算着下一顿给儿子做什么样的改样饭。
莲婶记得很清,从开春算起,她这样陪着儿子林生已经快两个月了。
林生今年在县城上高三。马上就要高考了,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说是课程紧,作业多。即便回来也是急急忙忙,拿了生活费就走。虽然每周的生活费越来越多,但儿子林生的身体却越来越消瘦,看起来老是没精打彩的。大半辈子没出过门的莲婶看在眼中,疼在心里,不停地叮嘱着让儿子安心上学,在学校不要舍不得花钱,好好吃饭,可每次儿子都是那么地心不在焉。
那晚,林生他爹一言不发地蹲在凳子上,“叭嗒叭嗒”地皱着眉头抽完两锅子旱烟,在鞋底下使劲地磕几下,甩给她一句话,“收拾收拾,赶明个去城里给孩子做饭去。”
“去城里给孩子做饭?”莲婶愣了一愣。她不是没想过去城里专门陪儿子林生,看着孩子在她身边,给孩子做他最爱吃的,让儿子有个好身体去参加高考。她放心不下儿子,可也放心不下林生他爹。老伴儿一直没离过她,每次吃饭时都是她给调好端到跟前才吃,棒槌粗的手指除了能拿里地里的家活什就再也干不了啥。她去了城里,指望这老伴儿一个人在家里,除了下地干活,还要做吃做喝,那得是一幅什么样的光景?她真不敢想下去。
“不用操心,不就是吃个饭吗!”林生他爹说道,语气还是那样的老倔老倔的,“看着把娃管好就行,我自个能管好自个。”
莲婶就这样子到城里来了,用时下城里人的话说,就是陪读来着。临走时,莲婶给林生他爹蒸了一锅馍,又调好了两盆凉菜,寻思着怎么着那能让林生他爹凑合过上一个星期,到时候她再回去给蒸好馍,调好菜。
莲婶托人在城里找了个离学校近点的地方,同房主谈房租时,莲婶装得很懂行似的,用房主那所谓的乡下人不讲理式的耐心同房东讨价还价了大半天,最后房主实在拗不过她,终于落到个她认为差不多的价钱。房子虽不大,但住她娘俩也不显得那么小,只是个住的地方嘛,最重要的是便宜,这点莲婶很是满意。她一次付清了半年的房租,盘算着怎么着也得住到儿子高考完。
儿子对她的到来显得有些意外,可也那么的无可奈何。莲婶按着儿子林生每天早出晚归的点,变着花样给儿子做着可口的饭菜,一门心思地想着把儿子的身体养好,倒是原本算讲着照料儿子他爹却一拖再拖,再也顾不上了。
儿子是村里第一个考进县城高中的,这一点,莲婶回想起来很是得意。村里那几个所谓的“能猴猴”,却没有一个孩子在县城里读书的,都是在镇上的高中就读。每次村里人说起林生将来会有出息时,莲婶也不回避,自己家娃自个长脸,这有什么不可显摆的?等儿子以后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那她和林生他爹后半辈子就有着落了。想到这,莲婶的心劲更大了。
那晚,林生很晚才回来,脸上满满的倦容。临睡觉时,他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递给莲婶,说是学校让家长签字。莲婶没读过书,只在生产队时上过两天的扫盲班,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莲婶很是紧张,但还是郑重其是地用扫盲班时学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给你老师说,妈没上过学,字写的不好,让老师不要见怪。”莲婶轻声地对儿子说道。
“不要紧,学校里只是让家长签个字。有个样就行了。”看着儿子那满不在乎地样子,莲婶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次她上街买菜时,专门到儿子的学校门口转了转。看着那阔气的电动大门和又高又大的教学楼,突然间感到了丝丝的胆怯和不安。她突然间好想看看儿子坐在教室里上学的样子,问问儿子这会儿饿不饿,还想吃点什么?
学校里,宽直的水泥路上零星地走着几个人,远处的教室里读书声此起彼伏。在那片朗朗读书掩盖下的校长办公室中,几位老师正襟危坐,看着面前那张密密麻麻的写满字的通知,“鉴于林生同学去年以来一直没有到校上课,终日沉迷于网吧,建议通知家长并当面告知,给予林生同学劝退处理……”
校门外,莲婶正提着满满的一兜菜,望着眼前那数不清的教室窗户,满脸憧憬地想着儿子林生在教室里读书的样子……
二
莲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只知道从学校到家里的路上,一连被好几个开车的司机不停地咒骂着。
莲婶记得很清,校长办公室不大,和她租的房子差不多。对面的看起来很威严的那个人正在桌前写着什么,桌旁摆放的两个小红旗挡住了莲婶的视线,让她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这两个小红旗莲婶是认得的,记得当年生产队墙上就挂着其中一个,当时村里一些干部还在红旗前面举着拳头满脸严肃地说着什么呢。
外面不时有人进来。所有人都在进门和出门时诧异地看着莲婶,莲婶显得很是拘谨,两只手不停地在衣角上搓着,不安地望对面桌前的那个人。
等外面再没人进来时,那人才从两个小红旗后面探出身,关上门后,给莲婶倒了一杯茶,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当时说了什么,莲婶已经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说是让她把儿子林生带回家。
“咋就不要娃了呢?娃正上着学呢。”莲婶翻来覆去地说着同样的话,眼睛不敢离开对面那人一眼,那件在城里廉价买来的劣质外套衣角被布满裂口的双手搓得卷起了毛边,“我专门到城里来给娃做饭,娃还要高考呀。”
“大嫂,我们不是说不要林生了,而是依林生目前的情况,实在是不能参加高考了。”那人将茶水往莲婶面前推了推,和气地说道,“学校的意见是,让林生先回家,等情况好些了再来,明年继续参加高考。”
眼看的茶水冒着缕缕热气,几片的碧绿茶叶像麦杆一样直直地立在水中,散发出淡淡的茶香。莲婶很想喝那杯茶,肯定比林生他爹平时喝的老砖茶好喝多了,“要是让儿子林生能喝上这杯茶,那他肯定再也不会没精神了。”莲婶突然间冒出这么个想法。
临出门时,莲婶不停地对那人鞠着躬,“是我没管好,让老师费心了,都怪我这个当娘的。”
莲婶没敢把林生退学的事告诉林生他爹,她不敢想林生他爹要是知道后会怎样,就老伴那倔性子,还不得把儿子给吓着了?儿子一直都很胆小,出了这事,肯定也有他说不出的委屈吧?都怪自己这个当娘的,没有管好儿子。这会他在哪,饿不饿,是不是已经吓坏了?莲婶胡乱地想着,手却没闲下,不一会儿,整洁的几样饭菜已摆上了饭桌。
儿子呢,怎么还不回来?莲婶焦急地在屋里等待着。
网吧内,昏暗的灯光下摆放着十来台电脑,老板正悠闲地叼着烟招呼着不时进来的人。远处角落里,林生一手按着键盘,一手握着鼠标,聚精会神地盯着显示器。一切的一切,似乎对他来说都不那么重要,他只在意着在网络里奋战着他自己的英雄轨迹。
林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迷上网络的。他只知道,从一接触网络开始,自己就热切地迷上它,在网络里,他可以实现自己平日生活里不敢奢望的种种,可以获得在学校里所没有的肯定和推宠,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是他所从未感受过的,那种受人尊敬与赞颂的情形是他所从未敢尝试过的。他也想过脱离,也知道这种虚幻的不真实,可自己就是摆脱不了。母亲来城里时,他也曾经愧疚过,退学的事,他也是前两天才知道的。有好几次步入家门时,他都想抱着母亲诉说自己的种种,可每每话到口边却不知怎么说出来,他不敢看到母亲的眼睛,不敢听到父亲生倔的话语。就这样,自己一直瞒着母亲,按时地上学,按时地回家,可每次到校门口时的双脚即又不由自主地迈向了网吧,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瞒得过几天。
莲婶是晚上在网吧见到儿子林生的,眼前的儿子,比以前更加消瘦了,眼睛也比以往更加无神了。“林儿,回家吧,家里娘已经给你做好饭了。”莲婶轻声地对儿子说道。儿子没有回应,只是一眼不眨地盯着眼前的显示器,手指不停地使劲在鼠标上点击着,那清脆的点击声,在莲婶听来,仿佛家里儿子床头那只闹钟,不紧不慢地催促着莲婶。
莲婶再次来到网吧时,是给儿子林生带着饭来的。看着儿子一言不发地吃完饭,莲婶轻声地说道,“晚上按时回来,娘在家等着你。”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同样的一幕在网吧里同样地上演着,直到网吧老板的向林生走了过来。
老板注意林生有段时间了。对于这种逃课来上网的学生,他以前是听之任之的,反正不是自己家的孩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了,这些学生可是他的摇钱树啊,他巴不得这些学生天天来自己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不欠谁的。可看到林生娘的样子时,他的心头微微颤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林生正在点着鼠标,突然间眼前的显示器一黑,正想起身询问老板时,只见老板走到他身边,“你走,不要再到我这来了,到学校上学去吧。”老板一字一句地对林生说道,“还有,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在网吧,全县城的网吧只要我见到你,见一次打你一次……”
话未落音,莲婶又提着饭走进了网吧,看见老板站在儿子林生身边,莲婶赶忙加快了脚步。“婶,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娃刚给我说要跟你回去呢!”老板轻声地对莲婶说道,又看了一眼林生,“记住我的话,快和你娘回去。”
回家的路上,莲婶紧紧拉着儿子林生的手,生怕他跟丢了。刚进门,莲婶就将儿子拉到桌前,“快吃饭,还热着哩。”
林生林然地坐在桌前,手指茫然地拨动着眼前的筷子,嘴唇动了动,“妈,我……”话还未出口,只听见外面有人叫了起来,“他娘,林生,都在不?”
莲婶急匆匆推开门,只见林生他爹推着自行车停在门口,手里,提着从家里带来的两大兜蔬菜与面食,正急切地向她走来……
三
“咋这会才吃饭?”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林生爹皱了皱眉头,侧脸对着莲婶问道,“连饭都做不到个准点,你就是这样子来城里管娃?”莲婶嘴角微微动了动,却欲言又止,自顾自地埋头将那涨鼓鼓地两个大兜往墙角里挪着。
林生爹随意地趷蹴在门角,习惯地用他那粗糙的手,仔细地打开腰间那个黑布袋,捏出一撮儿旱烟草,塞进那个黑色的烟斗里,划了一根火柴点着,含住扁扁的烟嘴,深深地吸上一口,那微蓝的灰白烟雾在半空中慢慢升起。
烟雾越来越浓厚,林生爹还在叭嗒叭嗒地一口口地吸着。莲婶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林生背对着他爹,埋头吃着碗里的饭。
“净知道吃,看你爹来了也不知道起来一下。”林生爹对儿子喝斥道,“说说,最近学校怎么样?”
林生拿筷子的手抖动了一下,良久,才含糊不清的说了句,“嗯。”
“半天打不出个屁来。”林生爹皱了皱眉,“你娘在这,想吃啥就说,学校要钱就给我说。”莲婶背着父子俩胡乱地在桌前收拾着,紧张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不时偷偷地瞅上林生一眼。
“今晚我在这歇一黑,明早送你上学后我就回去。”林生爹将抽完的烟斗在地上磕了磕,那声音,听的莲婶心头跟着颤了一颤。
第二天林生刚起床,林生爹就将自行车推到了门口。草草地吃完莲婶早已做好的饭菜,“走。”林生便随着他爹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林生默然地坐在后座上,双手紧紧地抓住座椅,身体随着自行车的颠簸而上下颠动着。林生爹躬着腰,卖力地向前蹬着,伴着粗重的呼气声,额头渗出了细细的一层汗。“嗯,到底长大了,都有些驮不动了。”
校门越来越近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电动大门在林生面前正缓缓地关闭着,仿佛将学校和外面隔成两个世界,只留下教学楼里此起彼伏的读书声和着街道上小贩的叫卖声在互相交织着。
“这不是林生吗,几个月没见,咋今天有空来转呢?”突然间,门口保卫室里面探出半个脑袋来,随即又缩了进去,似乎与谁在压着声音说着什么,“这娃成天上网让学校给退学了,看,把他爹都搬来了……”
刹那间,林生感觉到他爹的呼吸声僵住了。只见林生爹握着车把的双手不住地颤抖,脸像刷了层浆糊般地紧绷着,身体渐渐地向下佝偻,但却死死的盯着面前的电动大门。那双林生从来不敢正视的双眼变得惊诧木讷且毫无神采,有的,只有无限的空洞,好像被掏空了灵魂一样。他的喉结迅速地上下移动着,嘴唇下意识的蠕动了两下,却又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时间仿佛凝固了,这一刻,只剩下了缄默。校园里读书声和身边商贩的叫卖声在林生听来,竟是如此地刺耳。
“他刚说的啥?”许久,林生爹才满脸不相信地问道。
“爹,这事……”话音未落,林生眼前一黑,只听得“啪”的一声,脸上一阵火辣辣般刺痛,双耳不住地轰鸣着,刺激的林生眼泪一瞬间掉了下来,“爹,怪我,都怪我……”
“你可长大了,有出息了。”林生爹的脸涨成了紫黑色,扯着嗓子吼道,“嫌丢人丢不够,捎带连我的老脸都丢到县城来了。”不等说完,就推着自行车掉头远去。
林生愣愣地站在学校门口,耳边还回荡着他爹愤愤的语声,眼前学校的大门紧闭着,网吧老板昨日的恫吓还犹记于心,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以往面对母亲时的担忧和不安,在网吧征战时的愉悦和快意,种种的种种,就像眼前的教学楼中的读书声似的,似乎变得越来越淡。“该来的迟早要来,终于解脱了。”不知怎么的,林生心头忽然间冒出这么个想法,随即双脚漫无目的地迈动起来。
林生是在晚上才回到家中的。一进门,就见他娘坐在床沿低声啜泣,他爹趷蹴在门角“哧哧”地闷头抽着烟,浓浓的烟气在房间里不住地盘旋着,久久不肯散去。饭桌,早已四脚朝天掀在一旁,地上零乱地散着碗碟碎片和几根筷子。
林生没敢吭声,小心翼翼地向里面探着脚,“你还敢有脸回来?!”他爹粗声骂道,呼地站起身来,笼罩在林生爹身上的烟雾随着他的起身而胆怯地缩回两边。“你这是要干什么,还嫌闹得不够吗?”莲婶像一只老母鸡似的扑过去护住林生,“儿子本来就胆小,再叫你吓着了可怎么办?”平日里温顺少言的莲婶扯着比林生爹还高的嗓子喊道。
“唉……”林生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抱着头又重新趷蹴在了门角。
烟雾又慢慢地聚笼在了一起,莲婶抱着林生浑身发抖,不停地低声啜泣着。林生看看他爹,又看看莲婶,小声地说道,“娘,是我不对,都怪我。”
床着的闹钟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良久,林生爹在地上重重地敲了一下烟头,“走,都回,学上不成,地总还能种吧?”
四
夏天来的那么急,没几天人们便深刻的体会到什么叫酷热难耐了。
整个村庄如同一个巨大的蒸锅,村庄里的人们便在蒸锅里哗啦啦的淌着汗,觉得自己随时就快要熟了。知了不住地在枝头发着令人烦躁的叫声,像是在替烈日呐喊助威。巷道在太阳的炙烤下变的坚硬无比,却在表面泛起了蓬松的黄色的粉尘。两边的树木像一把巨大的遮阳伞,给伞下的村民带来一丝可怜阴凉的同时,自己也泛着耀眼的绿光。
在这烈日炎炎,骄阳似火的盛夏,热辣辣的太阳就像一支从太阳的漆桶里蘸饱了颜料的毛刷,只那样用力一抹,也就几个晌午头儿的工夫,翠生生的麦田里就滚起了金黄金黄的麦浪……
这个时候,整个村庄周围,麦浪滚滚,麦香飘飘。滚滚的麦浪把大地染成一片黄,把天空染成一片黄,黄的殷实、浩荡、篷勃,黄的翻江倒海、惊心动魄、金光灿灿。这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一个收获的季节,一个激动人心的季节。
晚上,林生爹取出已经锈钝将近大半年的镰刀,搬来粗笨的磨刀石,嘴里叼着烟斗蹲在磨刀石前,抄点水淋上去,然后前一下后一下用上了力。噌噌噌磨完正面,再噌噌噌磨反面,头跟着一点一点,身子跟着一晃一晃……过上一会儿不晃了,把镰刀拿起来,拇指试试刀锋,然后又淋点水,继续磨。
往年林生爹磨刀的时候,鸡见了鸡跑,狗见了狗奔,都躲远远的。而今年,鸡狗却不再怕,该刨土的刨土,该散步的散步,有时候好奇了,还探头探脑过来,望望磨着的镰刀,瞧瞧磨镰刀的人,倘若被驱赶了,也不恼火,叨叨咕咕扔下几句牢骚,也就识趣地走开了。
月亮还挂在半空的时候,林生一家便开始了一年一度的麦收。在地头,林生爹说了一句“你娘割这五陇,你割这三陇,旁边是我的。”便埋头割了起来。
往年麦收时,莲婶心疼林生,总是劝阻林生爹不让林生下地,担心他受不了烈日的炙烤,经不起麦芒的刺撩,承不住麦茬的硌垫。可这次,她也不敢再出声了。
林生吃力地挥着镰刀,眼前那一簇簇麦子肆意地摇晃着,阻碍着林生的视线,仿佛是在嘲笑着林生的笨拙。慢慢地,林生的腰有些酸痛起来,但他不敢起身,也不愿起身,似乎是在与自己那瘦弱的身体较着劲,也像是在证明着什么。
太阳刚一出头,地上便就像已着了火。空中没有一丝云,没有一点风,有的只是簇簇麦陇间的闷热与麦芒的刺撩,还有脚下麦茬的硌垫。林生偷偷地瞧了瞧旁边,只见他爹头戴草帽,眼睛在太阳的照射下眯成了一条缝,低着头,弓着腰,右手拿镰刀,面朝黄土地,后腰背着天,左手抓麦子,割完一刀往前一勾,勾住前面的麦子又割,左手拿不了之后放在身后,又继续割,再放在那一堆,直到能捆一捆麦子,用麦秸杆打绳捆住,再继续割下一捆。慢慢地,割一把放一把,割一步走一步,身后渐渐排开一片短短的麦茬,那金色的麦田,黝黑皮肤上滴落的汗水,勾勒出一幅田间劳作的生动剪影。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不知怎么的,林生脑中突然间闪出以前上学时读过的这首诗来。以前读时他没有感受,但在今天的割麦中,他才深深地体会到了诗句中的沉重,仿佛诗中的每个字都像眼前的麦芒似的,不住地刺撩和硌垫着他。他无法想像,自己以前怎么没体会到父母是如此的劳作,才能让自己毫无负担地去上学,而自己却心安理得的坐在网吧,好像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的。如今已被退学的他,以后或将会年复一年地去重复着眼前的这一幕,平日里在网络中的呼风唤雨,在眼前的麦陇间竟是如此可笑与荒诞,是如此的苍白和无助。回想着这些天来他娘在他们父子面前的寡言少语,他爹整天不出大门蹲在墙角抽烟的样子,“上学比这轻松多了。”林生心里起了这个念头,一时间,他握着镰刀的手不住地颤抖着,缓缓地蹲了下去,双膝抵着黄土。啪嗒,啪嗒,泪水滴落,他无声地抽泣着,上天与他开了一个玩笑,前路迷茫,曾经的慧眼被迷雾遮盖,前方,看不见希望,有的只是——绝望。
“林儿,累了吧,地头有娘带来的绿豆水,要不你去喝点歇会?”莲婶的声音在林生身边轻轻地响起。“没事,不要紧。”林生抹了把脸,慌忙地应了句,又埋头吃力地割了起来。
“热烈祝贺我县今年高考再创佳绩,本科上线率达89%,特向全县人民报喜……”突然间,地头路边传来一阵雄壮的音乐声。林生扭头瞅了瞅,只见一辆面包车正在路上匆忙地行驶着,车后卷起一股尘土,将后半截车身笼罩的模模糊糊。林生知道,那是今年高考成绩刚刚揭晓,县上就迫不及待地到各村宣传来了。往年送达录取通知书时,学校还要给考上的学生家响一大串万字头鞭炮呢。只是,今年这喜报里没有他,人家也不会在他家门口放鞭炮了。
“看啥,咱就没这命,赶紧割麦。”林生爹的声音在前面簇簇的麦陇中响起。
待将割倒的麦装上架子车时,林生抢着向车前走去,双手抬起车辕,“爹,让我来拉。”林生对他爹说道。林生爹看了一眼林生,默默地将捆麦的绳又紧了紧,走到车后,“嘿”的一声,父子俩便前拉后推地将车挪动起来。
装满麦的车出了地后,便不那么难以挪动,也不那么沉重了。林生轻松地拉着车向前走着,倒显得车后面跟着的他爹走的慢了。“林儿,慢点拉,不要用力太大把腰伤了。”莲婶从后面趋步赶到林生旁边,怜惜地掏出毛巾擦试着儿子脸上的汗水。
村头的碾麦场越来越近了,场头间是一段下坡路,路面在太阳的炙烤下和往来车辆的碾压下,泛起的尘土足以掩没林生的大半个脚身。林生小心翼翼地稳住车身,试探地在路面上走着,突然间,脚底被路面尘土中的石子生硬地硌了下,林生一时没把好车辕,身后那载重数百斤的麦车便毫无征兆地向前压了过来……
“小心……”随着一声尖锐的喊声,林生被一股大力推向了路边,只见麦车排山倒海般轰隆隆地从他身旁压了过去,恍惚间,林生依稀看到他娘掩没在麦车之下……
五
九月干燥的季节,校园里的学生渐渐多了,老师家长也渐渐多了,一张张熟悉或崭新的面孔,都在这一刻汇集到了这里。与此同时,曾经的房主也迎来了自己熟悉的房客,所不同的是,这次,陪读的换成了林生爹。
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曾经破损的饭桌在林生爹“叮当叮当”的敲打声中被修补的有模有样;从街上新买回来的节煤炉放在屋外,上面的水壶正“滋滋”地冒着蒸汽;床头的闹钟仍在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像是一切都与它无关似的……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依旧如初,只是,不见了往日莲婶忙碌的身影。
莲婶是在麦收第二天走的。当林生与他爹手忙脚乱地将莲婶从麦车底下拉出来时,莲婶已经快不行了。在送往医院的路上,林生流着泪,抱着莲婶不停地发抖,林生爹黑着脸,木然地望着眼前的娘俩。
医院病床上,弥留之际的莲婶,拉着林生爹的衣袖,嘴皮挣扎,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只不断地流下来一行行泪水,手因用力过度指节已呈苍白色,却久久不肯放下,看看林生爹,又瞅瞅林生,想说却说不出口的不放心。林生爹看在眼里,朝着莲婶的方向使劲点头:我懂,我会好好照顾儿子的。莲婶拉住林生爹衣袖的手仍没松开,直到林生爹再次说道:娃会上学的。莲婶的手才松开,安然地闭上了眼睛,泪水,仍在不断地流淌着。
那天晚上,林生爹一改往日的寡言少语,向林生说了好多,说起他与莲婶的点点滴滴。林生爹和莲婶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但那时林生爹家很穷,还有一堆债务要还,林生爹怕拖累莲婶,所以特地叫人传话给莲婶,说他们不合适。收到这句话后,邻里眼中温顺的莲婶竟直接去林生爹家当面质问,“为啥咱俩不合适?”林生爹坦言,是怕耽误她。后来莲婶回家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不顾家人反对,搬去和林生爹一起过日子,两人杀了一只鸡,吃了一碗面,就算结婚了。后来林生爹问莲婶哪来那么大勇气,莲婶说:“就是脑子一热,看你那时候也挺帅,但却太苦了,看不下去。”两人后来不仅还了债,还在承包了村里三十余亩地,生下了林生。
林生爹说,“没遇上你娘时,觉得生活没意思。遇上你娘后,却觉得生活真是太有意思了。”
林生爹絮絮叨叨地说了整晚,临睡前,对林生说道,“开学后,你还是上学吧。”
开学那天,县城一所新网吧开业。眼花缭乱的横幅挂在街道上,高音喇叭发出刺耳的音乐,刺激着来往的人们心底跟着颤抖起来。网吧外人来人往,影影绰绰,眼光纷纷被那诱人的广告所吸引着,“顶极配置,超低价格”“东寻西找,还是xx网吧好!”“点击世界从这里开始,xx网吧一流网速给你五星级体验”“新的世纪,新的学年,新的状态,xx网吧给您全新的体验”“如果您愿意,全世界都将在您手中,欢迎来xx网吧”……
林生的脚步慢慢地停了下来,望着眼前网吧门口那热闹异常的情景,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动了起来,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这里,成就了他在网络中的种种传奇,激起了他在虚拟世界中的崇高与惬意,但也剥褪掉他仅有的一丝尊严,留给他一生无可挽留的创伤。别了,我曾经的挚爱,再见,我曾经的迷茫。
林生就这样在同学和老师诧异的眼光中重新走进了学校,回到了曾经熟悉的课桌前。所幸,同学和老师并没有另眼待他,班主任还特意将他与一位成绩好的同学安排在一起,并将座位调整到了前面。
林生并没有在意这些,能重新走进学校,对他来说就根本不可想像,已是天大的奢侈了。而随之的代价,也是他所始料不及,更是他永远不愿回想的。如今的他,眼中只有桌上的课本和明年的高考。
重新入学的林生,用同学的话来说,就是“林生疯了!”整日的寡言少语,不与其他同学交流,走到哪里手里都拿着课本喋喋不休地读着;课堂上,老师在讲台上做着讲解,林生则低着头,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老师的讲解,书写速度快的吓人;晚上,教室里留着的最后一个总是林生,一套习题做完就接着下一套;而第二天,又早早地在操场上读起了书来。班主任有好几次都善意地提醒林生,让他注意身体,注意休息,可林生充耳不闻,依然我行我素。好像在林生眼中,他是在刻意地用透支着自己身体去读书,去惩罚自己。
每每回到家中,林生看着他爹笨拙而努力地做着饭菜时的样子,默默地或打着下手,或坐在桌旁等着。偶尔,林生爹在外打工没顾得上回来时,林生就自己做了起来,吃完后又涮洗完毕,将留给他爹的饭菜放在桌上,并用罩子罩住,然后又拿起书匆匆地出了门。
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直到又是一年高考时。
明天就是高考了。当林生意识到的时候,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耳边突然响起那句从中考听到高考,做梦都能背出来的话:“生活就像海洋,只有经历过浪涛拍击过的人才能到达彼岸。”
教室基本已经搬空了,老式的吊扇在头顶呼啦呼啦地吹着,林生依然坐在桌前翻看着那本厚厚的历史归纳,嘴里念念有词。墙角的蜘蛛在执着地织着那张网,亮晶晶的蛛丝上面沾着些许灰尘,在窗外阳光的映射下漂浮不定。
高考捷报的宣传的车又在路上闪着它的身影,车顶喇叭里响着同往年那一样欢快的歌曲,所不同的是,这次,捷报里有着林生的名字,那卷万字头鞭炮是在林生家门口点燃的。
当前来祝贺的乡邻陆续散去时,林生拿着录取通知书来到了村外他娘的坟前。坟不大,在那片墓地中显得是那么的毫不起眼,就像莲婶生前的那么的瘦小。一株新植的柏树伸着几点绿,在风中前后摇晃着,忠实地守护着莲婶。
林生在坟前扑腾一声跪了下来,双手颤抖点着了那张通知书,朝着坟头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哽咽道,“娘,我考上大学了。以后就再也不要你陪读了,你可安心了。”
风呜呜地吹过,将坟前的灰烬打旋托起,荡过林生的脸庞,又飘向了远方,像是莲婶在怜惜地抚摸着林生,又像是在急促地催促着,“林儿,起床了,快到上学的时间了……”